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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éphane HUGON

清醒梦与注意力经济

我们邀请社会学家、ERANOS联合创始人Stéphane HUGON为杂志《Asleep》撰文,讨论当代社会中,数字技术对睡眠影响。




睡眠,这另一个世界


睡眠是一个谜,它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既可怕又非常有吸引力。睡眠像一个释放式的空间,或一种被抛弃的恐慌,它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一个独特的位置,表明了社会的转变。它有着一种奇怪的近乎享乐的吸引力刺激,或者相反,它是一种带有焦虑的惧怕,是一种孩童时的恐慌或成年人失眠问题的遗迹。在我们的想象中,睡眠和死亡之间有一种对应关系。以工作和绩效为核心的社会已经努力克服了这个小小的死亡。纽约被称为不眠之城,这可以被理解为活力的象征。睡觉是一种纵欲;对某些人来说,它是软弱的表现。许多文化将功劳和权力归给那些睡得少的人,我们不是说“世界属于早起的人”吗?


睡觉等于放弃

在这种意识形态的哄骗下,我们衍生出这样的想法:睡眠是浪费时间。我们对绩效的歌颂禁止这种时间的流失,并至少在表面上肃清这些明显效率低下之事。在许多社会中,工作中午休是不可想象的,而在有些社会中则是可取的。在不到两代人的时间跨度里,欧洲人的平均睡眠时间减少了一个半小时以上。Inserm(法国国家健康与医学研究院)在2017年透露,四十五岁以下的人中有近百分之二十认为睡眠是“浪费时间”。与这个失去的时间的抗争甚至是欧洲人日常的烦恼。越来越多的咖啡消费是为了在睡眠的黑暗中获得活力的一场战斗,更不用说越来越多的药物使用(维生素C、能量饮料、酒精等),尤其是在法国。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数字科技带来了一个全新因素。


睁大眼睛


屏幕体验已经深刻地改变了2010年代几代人的睡眠节奏和性质。在过去的十年里,屏幕需求增加了一百倍!有用的和无用的、想要的或不想要的信息流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接收和感知的能力。只有3%到11%的电子邮件被打开,已读的就更少了。法国的年轻人们每天要查阅几百次手机。最火的视频达到数千亿次观看量,代表了这背后巨大的能源成本。2018年,由于多任务处理和注意力重叠,美国人平均一天已经有30个小时。这意味着在大数据堆积中,精神上留给信息的时间已经被压缩了三分之一。数字通信的流量远远超出了任何人能够给予它的关注度。我们处在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信息膨胀现象中,这导致了这些信息的有效性急剧下降。这种恶性循环是基于这样的一种认知:精神的可用空间是有弹性的,是可以延展的。但这是一种错觉。


永不入眠


我们的社会模式、机构组织、媒体和广告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吸引互联网用户注意力的基础上。早在2004年,时任TF1(法国电视一台)集团首席执行官的Patrick Le Lay就说,电视的工作是“向广告商出售可用的大脑时间”。这句话被人诟病——可能是因为太准确了——它揭示了在千禧年之交正在建立的经济性质,即注意力经济。此外,生理现象支持这种对信息的吸引。来自屏幕的蓝光——现在的一些设备制造商想对其进行调控——在很大程度上与睡眠有关联。滚动的信息刺激了好奇心和注意力,多巴胺、羟色胺、血清素、内啡肽这些有着漂亮名称的物质都是在支持和鼓励我们持续不断消费数字信息的荷尔蒙。我们还会害怕错过一些重要的事情(“FOMO”即“fear of missing out”,害怕错过),这是一种去社会化感受的标志。如果信息需求成倍增加,那是因为广告商和数字运营商认为人类的认知能力是无限的。但这是一个错误。


隐藏的维度


来自Eranos事务所的社会学家Anthony Mahé在其关于注意力经济的白皮书中提醒我们,这种认知上的偶然性,即我们不能同时正确地做两件事这一事实,在20世纪90年代末就被验明了。“二十一世纪的稀缺资源将不是科技,而是注意力”,泛在计算的发明人Mark Weiser在1996年警告说。如果在2020年,法国人除了职业活动外还要花五个小时看屏幕,这也意味着注意力的质量在急剧下降,而对信息的认知效率也随之骤降。这是一个双重威胁——既可能是经济模式和通讯产品的失败,也是关于睡眠质量的健康危机。Anthony Mahé在他的调查中表示,“信息经济的参与者正在开采如矿石般的注意力,就像他们利用地球自然资源一样。”因此,一种掠夺我们睡眠时间的原动力正在形成。而这种数据的膨胀迟早会产生影响,包括在经济上、生态上以及我们的健康上。因为这种不可思议的经济模式很大程度上正是取决于睡眠的时间、质量和性质。


夜间宝库


注意力和睡眠之间的危险联系很快被认定为一个新的经验来源。由于睡眠一直被认为是浪费时间,它可能成为新诉求的关键。数字技术,尤其是移动设备,首先得益于碎片化的注意力和少量的时间,比如在旅途中、迷路和等待时,以及所有那些在工作、家庭或社区文化中还没有被归为某种仪式化时间的时段。虽然所有的媒体和传播形式在很大程度上都服从于从旧媒介(书籍、戏剧、电视)衍生出来的文化框架,但移动屏幕已经超越了叙事和戏剧节奏的传统规则,调动着注意力的泉源,更有穿透力但信息量更少。在线视频能够在几秒钟内产生戏剧性的张力,而我们的整个表演或电影文化曾构建了更为微妙和复杂的模式。耐心、时长和缓慢的修辞已经消失了。整个电影界和文学界的想象力正在耗尽。Anthony Mahé在他的白皮书中告诉我们,注意力一共有四个主要层面,而数字技术本质上是对其中一个的过度投入,即紧急性和侵入性。而这就产生了我们所提到的信息膨胀。


睡觉是在建造


因此,这种注意力机制是一种警报机制,可以在所有侵入性通知的现象中找到,它经常让工作流程、对话或阅读时间中断。几年来,Dominique Boulier对其进行了分析,他指出注意力的其他层面也存在,但却很少被使用。它让整个工作和娱乐文化进入公众的精神可用空间,篡改他们的生活、睡眠和注意力的质量。然而,近一个世纪以来,人们已经明白高质量的休息和睡眠不是白白失去的时间,而是恢复、组织和优化清醒阶段活动的必要时间。剥夺或推迟睡眠的实验证明,清醒和睡眠实际上是在协同人类平衡所需的同一精神活动,两者之间的比例失调对人们的生活质量有巨大的影响。人们近期发现,由于大规模地使用数字技术导致的屏幕的过度使用,特别是在睡眠时段,对集中注意力、学习、记忆或空间定位的能力产生了直接影响。


闲下来


睡眠专家指出,有两个基本要素在睡眠质量和平衡方面起作用。第一个是所谓的“同态调节”过程,即一种平衡清醒和睡眠时间的现象。我们越活跃,保持清醒的时间越长,产生的睡眠债务就越多,我们将不得不在某个时候偿还。而我们等的时间越长,通过睡眠来弥补的时间就越长。然而,在第一个过程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第二个过程,称为“昼夜节律过程”,它倾向于使清醒和睡眠的交替更接近昼夜周期。这意味着我们不能长时间不睡觉,而且恢复时间遵循阳光的自然节奏。所以我们不可能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工作,然后靠超过十二个小时的睡眠来弥补。这两种过程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关于睡眠质量的整体框架,这也是关于注意力的框架。除了对信息流量和睡眠时间采取通货膨胀的方法外,我们有可能通过增加在注意力其他层面的需求来提高人际关系的质量,以保证睡眠和空闲时间。因此,将数字经济、其产品和界面与工作生活的质量和大众的专注度紧密联系起来是关键的问题。这种动态是一种平衡,它在今天看来是不稳定的。


一次只做一件事


认知科学提醒我们,通过将信息刺激和“瓶颈”效应进行对照,即在一个差不多固定的带宽和神经占有量上分享信号,可以更好地理解注意力的质量。这种情况就像交通堵塞一样。具体来说,这意味着精神可利用空间是有限的。然而,它的需求既来自侵入式的任务、警报——主要是数字警报——也来自其他节奏较慢的诉求。人们使用的术语“前瞻性记忆”是指在不久的将来必须完成的任务,它减弱了处理眼前事务的能力。如果其他事件占据了人的部分注意力,那么当下工作的专注度就会下降。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能在开车时使用电话,或在写电子邮件时做饭...... 而所有这些流量占据的是有限的精神空间。通过外包任务,比如简单地把它们写下来,就能减少这种精神负担,释放精神上的可用空间。睡眠质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如何组织各种任务,来释放出前瞻性记忆。因此,在入睡前看手机是一个坏主意。放下我们的警觉性使我们能够更强烈地体验一种刺激,无论是数字技术还是其他方面的刺激。


大失序


疫情危机深深地影响了社会生活的典型框架,包括工作、公共空间、家庭领域。虽然生命、活动和休息的周期已经在人类学上沉淀了非常长的时间,但一种平衡突然被改变。在文化差异之外,长期以来,周期和仪式的轮回已经将社会生活框定在无形的、感应式的规则中。Hannah Arendt告诉我们,私人和公共空间的区分是西方的结构性特征,而这种区分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改变。数字技术已经给这些空间带来了孔隙,而新冠疫情则重新洗牌,打乱了我们社会曾经的一种平衡结构:在公司外的远程工作,家庭中时间和空间的转变,地方和物品的新的多功能性。所有这些都深深地扰乱了白天和黑夜、活动和休息的节奏与周期,以及与各场景相关的社会角色。矛盾的是,在远程工作的情况下却出现了职业倦怠现象。这种情况下还出现了网上过度消费的现象。在疫情期间,随着时间表的重排,睡眠再次受到破坏。


内部矩阵


在睡眠和数字世界的想象中都有一个平行世界的概念,一种沉浸式的矩阵,我们在其中体验到既真实又具体的事物,而与此同时又身处现实这另一层面。对梦境和现实之间的对应关系的早期研究表明,在梦幻和数字图像之间几乎存在着一种类似的精神能量。如果我们注意到如今屏幕使用时间被延长到我们的警惕性和批判精神被削弱的时段,特别是出于疲劳,那么我们就会意识到人们每天都在经历一种被修改过的现实。数字技术从其早期开始就广泛利用了这一点。早在20世纪80年代,Gibson就对肉体空间和网络空间进行了区分,前者是无所事事和悲伤的现实世界,后者则是一个重新焕发活力并从身体和金钱的偶然性中解放出来的世界。同样,在经过多次实验后,元宇宙们似乎有了一种新的一致性。一个几乎是催眠性的空间潜在地在运转。它可能带来有关社交、休闲和学习的新希望,但也可能对睡眠质量构成额外的风险。我们当然是要对此负责的。


我们因此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挑战。即将到来的社会将无法在不威胁其自身效率的情况下无限扩大其控制范围——在经济上,但也在人际关系和健康方面。睡眠可能是我们的世界发生重大转变的微弱信号。我们长期以来创造了采掘式的组织、物品和经济模式。而这一切最终不仅耗尽了自然资源,而且主要是耗尽了其生态系统中的男人和女人。我们现在的责任是落实贡献型的组织,这样的组织生成并滋养一种循环流通——时间的、意见、言论的、甚至沉默的流通。一个没有睡眠的社会是不存在的。Goya在三个世纪前就说过,理性的沉睡会产生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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